围城摘录
毕业收拾行李时,偶然间翻出了一本都快泛黄的笔记本,其中记录了很久之前摘录的一些围城中当时读来特别有趣、特别感动的文字,现在读来仍然觉得有趣和感动,觉着还是把他们记录下来比较妥当,以防这些笔记随着我颠沛流离中变得不知去向,那就不免觉得可惜。 读的小说并不多,「围城」却是我最喜欢的小说之一,钱钟书老先生细腻、睿智而又风趣的文字让人读着回味无穷,一点都不腻歪,描述总是恰到好处,觉着非这么写不可。下面是我摘录的一些语句和段落,无不透露出钱老对生活的观察细致入微,对生活的感悟真真切切: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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不过,进来我觉得献书也像“致身于国”、“还政于民”等等佳话,只是语言幻成的空话泡影,名说交付出去,其实只仿佛魔术家的飞刀,放手而并没有脱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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忠厚老实人的恶毒,像饭里的沙砾或者出骨鱼片里的鱼刺,会给人一种不期待的痛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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又有人叫她“真理”,因为据说“真理是赤裸裸的”,鲍小姐并未一丝不挂,所以他们修正为局部的真理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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这一张文凭,仿佛有亚当、夏娃下身那片树叶的功用,可以遮羞包丑,小小一方纸能把一个人的空疏、寡陋、愚笨都掩盖起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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那时候苏小姐把自己的爱情看得太名贵了,不肯随便施予。现在呢,宛如做好了衣服,舍不得穿,锁在箱里,过一两年发现这衣服的样子和花色都不时髦了,有些自怅自悔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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苏小姐理想的自己是“艳如桃李,冷若冰霜”,让方鸿渐卑进地仰慕而后屈优的求爱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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你嘴凑上来,我对你嘴说,这话就一直钻到你心里,省得走这路,拐了弯从耳朵里进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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船上的法国人像狗望见了家,气势顿涨,举动和声音也高亢好些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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方鸿渐心中电光瞥过似的,忽然照彻,可是射的眼不敢逼视,周身的血都升上脸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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打消已起的念头仿佛跟女人打胎一样的难受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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孙太太眼睛红肿,眼眶似乎饱和着眼泪,像夏天早晨花瓣上的露水,手指那么轻轻一碰就会掉下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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方鸿渐恨不得把苏小姐瘦身体里每根骨头都捏为石灰粉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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苏小姐双颊涂的淡胭脂下忽然晕出红来,像纸上沁的油渍,顷刻布到满脸,腼腆得迷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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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们俩虽然十分亲密,方鸿渐自信地对她的情谊到此为止,好比两条平行的直线,无论彼此的距离怎么近,拉得怎么长,终合不拢来成为一体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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只有九龙上岸前看她害羞脸红的一刹那,心忽然软得没力量跳跃,以后便没有这个感觉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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譬如小猫儿打圈儿追着自己的尾巴,我们看着好玩儿,而小狗也追寻过去地回头跟着那短尾巴乱转,就风趣减少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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她的平淡,更使鸿渐疑惧,觉得这是爱情超烈的安稳,仿佛飓风后的海洋波平浪静,而底下随时潜伏着汹涌翻腾的力量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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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抗议无用,苏小姐说什么就要什么,她只好服从她善意的独裁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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许多人谈婚姻,语气仿佛是同性恋爱,不是看中女孩子本人,是羡慕她的老子或是爷爷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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蓝眼镜拉自己右臂的那只手也清清楚楚地照进去,加上自己侧脸惊愕的神情,宛如小偷给人捉住的摄影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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拼命追忆,只像把筛子去盛水。一着急,注意力集中不起来,思想的线索要打成结又松散了,隐约还有些事实的影子,但好比在热闹地方等人,瞥眼人堆里像是他,走上去找,又不见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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现在鼓掌在先,鄙人的宣讲当不起那样热烈的掌声,反觉到一种收了款子交不出货色的惶恐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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那记录的女生涨红脸停笔不写,仿佛听了鸿渐的最后一句,处女的耳朵已经当众丧失贞操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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方鸿渐那时候宛如隆冬早晨起床的人,好不容易用最大的努力跳出被窝,只有熬着冷穿衣下床,断无缩回去的道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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方鸿渐住家一个星期,感觉出国这四年光阴,对家乡好像荷叶上泻过的水,留不下一点痕迹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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以后飞机接连光顾,大有绝世佳人一顾倾城,在顾倾国的风度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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历史该如洛高所说,把刺刀磨尖当笔,蘸鲜血当墨水,写在敌人的皮肤上当纸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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方鸿渐失魂落魄,一天看十几种报纸,听十几次无线电报告,疲乏绝望的希望披沙拣金似的要在消息罅缝里找个苏息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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可是张先生夫妇保有他们家乡的传统思想,以为女孩子到二十岁就老了,过二十还没嫁掉,只能进古物陈列所供人凭吊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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这春气鼓动得人心像婴儿出齿时的牙龈肉,受到一种生机透芽的痛痒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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上海是个暴发都市,没有山水花柳作为春的安顿处。公园和住宅花园里的草木,好比动物园铁笼子关住的野兽,拘束、孤独,不够春光尽情的发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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早晨方醒,听见窗外树上的鸟叫,无理由地高兴,无目的的期待,心似乎减轻重量,直升上去。可是这欢喜是空,像小孩子放的气球,上去不到几尺,便爆裂归于乌有,只留下忽忽若失的无名怅惘。他坐立不安地要活动,却颓唐使不出劲来,好比杨花在春风里飘荡,而身轻无力,终飞不远。他自觉这种惺忪迷滞的心绪,完全像填词里所写幽闺伤春的情境,现在女人都不屑伤春了,自己枉为男人,还脱不了此等刻板情感,岂不可笑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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好比睡不着的人,顾不得安眠药的害处,先要图眼前的舒服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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客堂一扇窗开着,太阳烘焙的花香,浓得塞鼻子,暖得使人头脑迷倦。这些花的香味,跟葱蒜的臭味一样,都是植物气息而有荤腥的肉感,像从夏天跳舞会上头发里发泄出来的,“花气薰人欲破禅”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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这时候他的心理,像是临考抱佛脚的学生睡了一晚,发现自以为温熟的功课,还是生的,只好撒谎说,到上海不多几天,特来拜访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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唐小姐妩媚端正的圆脸,有两个浅酒窝。天生着一般女人要花钱费时,调脂和粉末来仿造的好脸色,新鲜得使人见了忘掉口渴而又觉得嘴馋,仿佛是好水果。她眼睛并不顶大,可是灵活温柔,反衬得许多女人得大眼睛只像政治家讲的大话,大而无当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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她头发没烫,眉毛不镊,口红也没有擦,似乎安心遵守天生的限制,弥补造化的缺陷。总而言之,唐小姐是摩登文明社会里那桩罕物——一个真正的女孩子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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方鸿渐看唐小姐不笑的时候,脸上还依恋着笑容,像音乐停止后袅袅空中的余音。许多女人会笑的这样甜,但她们的笑容只是面部肌肉柔软操,仿佛有教练在喊口令:“一!”,忽然满脸堆笑,“二!”,忽然笑不知去向,只余个空脸,像电影开映前的布幕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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女人原是天生的政治动物。虚虚实实,以退为进,这些政治手腕,女人生下来全有,女人学政治,那真是以后天发展先天,锦上添花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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赵辛楣和鸿渐拉拉手,傲兀地把他从头到脚看一下,好像鸿渐是页一览而尽的大字幼稚园读本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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假如苏小姐也不跟他讲话,鸿渐真要觉得自己子虚乌有,像五更鸡啼时的鬼影,道家“视之不见,抟之不得”的真理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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只唐小姐云端里看厮杀似的,悠远淡漠地笑,想来这是一切女人最可夸傲的时候,看两个男人为她争斗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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她跟辛楣的长期认识并不会日积月累地成为恋爱,好比冬季每天的气候罢,你没法把今天的温度加在昨天上面,好等明天积成个和暖的春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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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的傲慢态度,是学墨索里尼和希特勒接见小国外交代表开谈判时的态度。他想用这种独裁者的威风,压倒和吓退鸿渐。给鸿渐顶了一句,他倒不好像意国统领的拍桌大吼,或德国元首的扬拳示威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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鸿渐跟苏小姐两人相对,竭力想把话来冲谈,疏通这亲密得使人窒息的空气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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这时候空气里蠕动着他该说的情话,都扑凑向他嘴要他说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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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我想去吃,对自己没有好借口,借你们二位的名义,自己享受一下,你就体贴下情,答应了罢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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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那天晚上的睡眠,宛如梗米粉的线条,没有粘性,拉不长,他的快乐从睡梦里冒出来,使他醒了四五次,每醒来,就像唐晓芙的脸在自己眼前,声音在自己耳朵里。他把今天和她谈话时一字一句,一举一动都将心熨帖着,迷迷糊糊地睡去,一会儿又惊醒,觉得着快乐给睡眠埋没了,忍住不睡,重新温一遍今天的景象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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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唐小姐,你今天简直是救苦救难,不但赏面子,我做主人的感恩不尽,以后要好好的多请几次。请的客一个都不来,就无异主人在社交生活上被判死刑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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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这不是吃药,这像神农尝百草,不太浪费么?也许一切男人都喜欢在陌生的女人面前浪费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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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女人不傻,决不因为男人浪费摆阔而对他又好印象——可是你放心,女人全是傻的,恰好是男人所希望的那样傻,不多不少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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曹元朗脸上一圈圈的笑痕,像投了石子的水面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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应酬时小意儿献殷勤的话,一讲就完,经不起再讲;恋爱时几百遍讲不厌、听不厌的话,还不到讲的温度;现在所能讲的话,都将讲的极边尽限,礼貌不容许他冒昧越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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树上成群聒噪的麻雀忽然会一声不响,稍停又忽然一齐叫起来,人谈话时也有这景象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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因为自己东西太糟了,拿不出手,不得已只能借旁的东西来贡献,譬如请客,家里太局促,厨子手段太糟,就不得不上馆子,借它的地方烹调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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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恨不得用英文写信,因为文言信的语气太生分,白话信的语气容易变成讨人厌的亲热,只有英文信容许他坦白地写“我亲爱的唐小姐”,“你的极虔诚的方鸿渐”。这些西文书函的平常称呼在中文里就刺眼肉麻。他深知自己的英文富有英国人言论自由和美国人宣言独立的精神,不受文法拘束的,不然真使外国文来跟唐小姐亲爱,还想政治犯躲在外国租界里活动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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总而言之,我魔住你,缠着你,冤魂作祟似的附上你,不放你清净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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鸿渐身心仿佛通电似的发麻,只知道唐小姐在说自己,没心思来领会她话里的意义,好比头脑里蒙上一层油纸,她的话雨点似的渗不进,可是油纸震颤着雨打的重量。他听到最后一句话,绝望地明白,抬起头来,两眼是泪,像大孩子挨了打骂,咽泪入心的脸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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她忙到窗口一望,果然鸿渐在斜对面人家的篱笆外站着,风里的雨线像水鞭子正侧横斜地抽他漠无反应的身体。她看得心融化成苦水,想一分后他再不走,一定不顾笑话,叫佣人请他回来,这一分钟好长,她等不及了,正要吩咐女佣人,鸿渐忽然回过脸来,狗抖毛似的抖擞身,像把周围的雨抖出去,开不走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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可是心里忘不了他,好比牙齿钳去了,齿腔空着作痛,更好比花盆里种的小树,要连根拔它,这花盆就得迸碎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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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才像从昏厥里醒过来,开始不住的心痛,就像因蜷曲而麻木的四肢,到伸直了血脉流通,就觉得刺痛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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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个人的天地仿佛从世人公共生活的天地里分出来,宛如与活人幽明隔绝的孤鬼,瞧着阳世的乐事,自己插不进,瞧着阳世的太阳,自己晒不到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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信口胡扯,而偏能一语道破,天下未卜先知的预言家都是这样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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有人失恋了,会把他们的伤心立刻像叫花子的烂脚,血淋淋地公开展览,博人怜悯,或者事过境迁,像战士的金疮旧斑,脱衣指示,使人敬佩。鸿渐只希望能在心理的黑暗里隐藏着,仿佛害病的眼睛怕光,破碎的皮肉怕风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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她想也许女孩子第一次有男朋友的心境也像白水冲了红酒,说不上爱情,只是一种温蛋的兴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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有位子坐的人,不但身体安稳,心理也占优势,他们可以冷眼端详那些没座位的人,而那些站的人只望着窗外,没勇气回看他们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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人事太忙了,不许我们全神贯注,无间断地怀念一个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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鸿渐饿的睡不熟,身子像没放文件的公文包,几乎腹背相贴,才领略出法国人所谓“长得像没有面包吃的日子”还不够亲切,长得像没有面包吃的日子、长得像失眠的夜,都比不上因没有面包吃而失眠的夜那样漫漫难度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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这饿像有牙齿似的从里面咬出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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烤红薯这东西,本来像中国谚语里的私情男女,“偷得着不如偷不着”,香味比滋味好,你闻的时候,觉得非吃不可,真到嘴,也不过尔尔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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那天晚上,大家睡熟还觉得饿,仿佛饿宣告独立具体化了,跟身子分开似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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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知道她难看,可是因为她是我们的恩人,我不忍细看她,对于丑人,细看是一种残忍——-除非他是坏人,你要惩罚他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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